我的复读生涯|悲欢自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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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梦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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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欢自述
我的复读生涯
——兼忆星汉大哥
文|胡光波
1981年高考落榜后,因母校玉山中学连年抹了“光串子”,家里决定让我去县里城关中学补习。
城关中学校园不大,地处闹市区:东门外是西街北段,南门外是县门街西段,西南有老城墙与县委毗邻,西北与北面则和体委相连。进东校门,直走一小段路,再右转,有一段下坡路。下了坡平路再向北,两边分布着几排教室。东边教室的北面,是并排的学生食堂和开水灶。食堂西边的女生宿舍,圈在围墙内,男生宿舍在女生宿舍的北边,与之一路之隔,这条路是东西方向,西边的尽头就是大操场,南北方向长。
我们文科补习六班的宿舍濒临大路,是三间瓦房连在一起,中间没有界墙,住七八十个人。床铺分为上下两层,每层都是大通铺,靠南北两墙分开。下层空间狭窄,稍不注意就碰到头,平时得猫着腰;上层因没有天花板,离房顶远,可以直立。两排床铺之间一条过道倒宽,上面高高吊着一个瓦数不大的灯泡,一天到晚都不关,暗淡迷离的黄光在宿舍弥漫开来,地面总散发一股潮湿气味,夹杂着各种味道。
我分在北边架子床下铺的西边。靠西山墙的第一人三十多岁,中等个儿,身材消瘦,面目黝黑,头发稀疏,向来独来独往,不爱与周围人说话。第二人是我原来的同学赵增辉,第三人是曾在我母校补习的褚向丽,他与我邻村,我占第四位。在每个床铺的墙上,都锲一至二个钉子,大多挂着书包、馍布袋之类,也有人把雨鞋装在网兜挂着,我的东边那人就这样,我只好把馍布袋换个位置,免得窜味。
每天麻麻亮,大家悄无声息地穿完衣裤,用床单把被子卷起,靠在墙上。然后趿着鞋,快速走向厕所占位子。厕所在最后一排宿舍后面,紧挨北边院墙,空间小,灯光暗,容纳不了太多人,地上有几个臭尿坑,不小心会踏进去,溅一裤腿还好,摔倒可就麻烦了。天一冷,有些人图省事,出了宿舍,就直奔西边的操场,就地出小恭;如果腾粪,那就要趁黑跑到操场的角落,快速解决,快速撤离,因为稍不注意,就会被暗中蹲守的人抓个现成,那非挨站受批不可。
上完厕所回来,我就取下书包背着,向南边一路快速走,近乎小跑。本来半路女生宿舍门前有个水龙头,但这时人早就围得满满的。我快速上那段短短的斜坡,到教师住宅外的水龙头边。这时,那里挤了一堆人,我在他人洗完的空档,到龙头下,撩几把水,抹一抹脸,再在黄书包上,擦一擦手。天冷时,我起得早,那儿还没人时,就慢慢洗,因为戴着黄帽子,顺便用帽子擦脸拭手(那时连毛巾都没备)。洗完戴上,上自习大声读书,头顶发热,不到早饭又干了。刷牙漱口,可就顾不上了,最多早饭时用水涮涮嘴。
当我匆忙走到教室时,天色渐白。教室已灯光通明,坐得满满。因为是复习班,虽然有班主任,但管得不严,学校网开一面,最多一周扫一次地,也不要求出操。到教室就读书,一直读到早饭时分。早饭从食堂买来包谷粥,粥上浮着一小撮咸菜,食堂白送,然后把冷馍泡上。
教室坐了近百人,最前的课桌,挤着讲桌,每排四桌,排了十多排,直到后门边,门无法开,就锁了。一读开书,教室里异常噪杂,有些人就拿着语文、历史、政治、英语课本,在室外来回走动,借着教室窗子射出的灯光,看着念着,入冬后还可借此取暖。我和褚向丽就是这样的,反正文科学生主要记东西。
上午两节课完,有二十分钟课间操,其他年级在教师组织下,在校园空地做操,补习生没人管,有的仍坐在教室看书,有的在外面说话。我那时年轻,饥饿来得快,就走回宿舍(门从未锁过,好像也没人偷东西),从馍布袋取出一块锅盔,把床铺拉开,斜躺着吃起来。接着再上两节课,就到中饭时。中午,从食堂打来稀汤面,就着馍吃。馍周一二三时还味道正,周四以后,因为捂在袋子,有股霉味,但又不能装在网兜,因为老鼠多,白天有人都敢在屋里跑。到午饭前,把馍掰开放碗里,舀热水倒入,再用另一碗扣住,等一会,再把水滗出来,把霉味消消,再倒入热水,放些盐吃。就因为这,不到一学期,把胃吃倒了。中饭后,我们当然不午睡,就趴在课桌上眯眯,然后上下午的三节课,第四节基本是自习,数学教师张弦一般会来在黑板上解题,大家对着作业自检。晚饭与早点一样,也是包谷粥。吃完,上晚自习到十点左右。
打我住进铺子,有段时间患“鸡鸣泄”,每天早早起来蹲厕,可是一连几天早晨,看到第一个铺子,人不知啥时就走了,墙上的书包、馍袋子也不见了,只有黄得发白的薄被,叠成豆腐块状的,静静地在那里。我不知道黑暗中,他手脚怎么那么轻巧,怎样把被子弄得那平整,因为叠完被后,总把铺在床单下的塑料纸也卷起,盖在上面,上面压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块砖,他晚上做枕头。白天大家都一样忙,上课吃饭交替。一天下来,头昏脑胀,我就与同学在月光下的操场散步,转几圈后才回来。当时,也没手表,不知时间,估摸宿舍的人大多睡下才回来。可是,每每睡时,西边那个铺位仍空空荡荡。那人啥时回来,我们都不知道,晚上他回来轻手轻脚的,谁也没惊动过。
时间长了,才约略知道他的一些事。他叫王星汉,家在县城附近,当兵复员后,适逢高考恢复,就开始复习,一连考了几次,都没有成功,年龄也早超过了规定的二十五岁,家里不让考,他却非来不可。平时带些馍、盐和一瓶炒绿辣椒,也不上灶,一天三顿,开水泡馍,放点盐,就些辣椒。一般人这样吃,身体就早垮了,他凭着当兵的底子,还能扛得住。校长杨异兴知道他的情况,特意批示不收他的学费,他愿意补习尽管补。因为补习的时间长,人又性格有点古怪,几乎全校都知道他,补习生都叫他“老哥”,就这样成了大我们十几岁的同学了。老哥经常神出鬼没,终于有一天被我发现。
那晚飘着零星雪花,我从同村的老师胡光明宿舍取完雨鞋,回来的路上,随便向四周一看,蓦地发现开水房的路灯下,有个熟悉的身影来回走着,就慢慢走近些,才看到老哥拿着书,小声地读外语,不是汉语,也不像英语,格哩格啦的,长长短短,抑扬顿挫倒明显。我没敢打扰。回到宿舍,其他人都睡了,怕影响周围人,加上天冷,我没脱就睡下了。但睡不着,想看他几时回来。到底没等着,就睡着了。第二天起床时,一看,他的铺子又空了。
有个星期六,我没回家取馍,晚上到教室去,只有老哥一个。只见他在黑板上写着外文字母,我不认识,但知道这恐怕就是他念的外语。我问他这是啥,他说是俄文。我说你咋会俄文,他说在部队有段时间与苏联关系紧张,准备打仗,大家学过简单的俄文,还学了“Не шевелись!”(不许动!) 、“Сдавайся в плен!”(交械投降!)、“Иди за мной!”(跟我走!)、“Всать!”(立正)、“Cадиться”(坐下)、“Да здравствует председатель Мао !”(毛主席万岁)等口语。后来,他弄来了俄文书,就学开了。高考就考的俄文,说是因为全国学的人少,试卷比英语简单。我觉得好奇,要他教,他就从俄文三十三个字母讲起,大写旁注小写,把它写在黑板上,一个一个念:А、Б、В、Г、Д……。当念到卷舌音“Р”时,他说这个音很多人都发不出来。我试了几次,居然发了出来,他兴奋地说“очень хорошо”(很好)。他还说,你看俄文的Я(我),只在句首才大写,多谦虚,不象英文的I,傲哄哄的,啥时都大写。然后再教我“Что это?”(这是什么)、“Зто кника.”(这是书本)等简单句子。就这样,一个教,一个学,我们似乎忘了补习的事。那天晚上,我们就在“学”俄文中过去了。
不知不觉中,夜深了,雪花已停。出了教室,老哥左肩背着书包,右手拎着馍袋子,到水龙头那里去了。我跟着去,原来他临睡前,用盐水刷牙呢。我在城关中学时,从没刷过牙,想老哥还讲究啥呢。回宿舍的路上,我们似乎没话了,他去找有亮光的地方读书,我径直回去了。再以后,和老哥还有啥交往,都记不清了。
那年腊月,学校已放假,补习班准备年前补课,大多数同学回家取钱。宿舍没人,我独自在县城街道转,在南关口碰到我村西的老五舅办完事,拉了个空架子车。他问我回去不,我突然不想在县城补习了,就说你等等。我没向班主任老师打招呼,就到宿舍把铺盖卷起绑牢,右肩一背,左手提着书包馍布袋,趁没人看见,急忙走出学校。从县城到老家,有四十里,我们边走边说话,回到村子时,一片漆黑。他回自家屋,我背提着东西,敲开宏力大(音“达”,即叔父)的门,当晚歇息在他的房里。次日回到母校父亲住处,才知道慌乱之间,把铺在褥子下的塑料单给忘了,大家觉得一个新塑料单,就这样丢了,多可惜。
年后,我又回到离县五十里的高中母校补习。忙着自己的高考,老哥的情况就不清楚了。隐约听说1982年他没考上,八三、八四年呢,补习没补习,就不清楚了。星汉大哥,从补习生活中淡出了,也可能再没人提起了。从那时到现在三十年了,我所经历的许多人和事都已忘记,但时不时想到,星汉大哥冬天在清冷的路灯下,蜷缩着瘦弱的身体,来回走动,格里哇啦地读着俄文。虽然这俄文终究没能改变他的命运,但当时肯定给他一丝希望,也带来周身的温暖和深夜的安眠。
2012年12月。
后记
今天,原陕西师大八二级一班毕业生王恩乾(本县蓝关镇人,现在航天中专任教),约我到西安东郊田王北岭的人祖庙(伏羲与女娲庙)一游。在闲转中,我们说到八一年的补习生活,原来我们同在城关中学,他在七班,我在六班。提到胡碧(堂妹)、曾瑞(我的小学同学,后与胡碧结婚)、褚向丽(现在五环集团)等人,他都知道。
后来,我说写了一篇补习生活文章,涉及到王星汉,对他后来的事不晓得。恩乾从别人那里,略知其后来的一些事:王星汉是李后乡人,比我们大得多。后来,没考上大学,回到家里,最后落得一个人过活,生活靠乡邻周济。一直独身,前几年已经悄然死掉。
2016年8年9日。
胡光波文章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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